愿保兹善,千载为常。

【兄妹】千堆雪

她上山的那天,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。

 

“您可想好了,现在这雪刚下,晚点儿停了还行。要不停,那这山门进了,没有十天半个月那真出不来。”

 

景区门卫姓韩,在这儿小十年了。见多了不要命的驴友,看着这姑娘也没整啥装备,心头有点儿犯怵,“小姑娘,你在山里有地儿住吗?”

 

来人一身朱红色大衣,山脚风大,手中折伞罩不遍周身,吹得衣襟沾了些冰粒。如今只身站在一丈开外的风雪中,头戴风帽,面容看不真切,只有一截下巴白得像玉。

 

“有的,都联络好了,您真不用担心。”她点点头,顿了顿,“要不我留个手机和身份证号给您也行。”

 

老韩摆了摆手,让她进去了,“我就提醒提醒你,积雪的地儿别乱踩啊,哧溜下去只能明年春天黄鼠狼给你叼出来了。”

“诶,好嘞。“

 

雪愈大,风拨开雨雾,方见一座小寺嵌于半山腰处。

 

那是一座石头寺,仅能从紧贴崖壁的八百八十级阶梯蜿蜒进出。雪天游人禁行,在入口处颇为随意地拉了一道铁链,写着“请勿进入”。


她抬腿跨过,缓缓拾级而上。

 

寺门掩隐于松涛柏浪后,沾雪的枝梢堪堪拂扫过行人发顶。她在门前站定,心跳如雷。

 

镇守矮门前的不是寻常瑞兽,而是两座滚圆貔恘,胖得像隆冬囤粮的山雀。如今兽首积了雪,看着越发浑圆有致。

 

她凑近抬手,颇为不敬地直取门神尊臀,细细抚摸,在尾巴左侧,有一个细小的坑。


石雕经年风化,已经面容模糊,但一双眼仍炯炯如有神,仿佛在轻嗔着责怪。


责怪她一别一生,春花秋谢,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。

 

*

 

“哥——”小小的姑娘扭着手,急的在石阶上来回跑,“师父发现了会打死你的!”


“嗐,不妨事儿。”一颗锃光瓦亮的青壳儿顶着没褪干净的戒尺印,摇头晃脑,手上动作不停,“快好了快好了,帮我望风。 


她上蹿下跳,屈萧看她这动静,决定不告诉她今日师父天未亮就带着的王磊大师兄下山去了,没个十天不会回来。

 

姑娘刚来寺内时,每天安静地像个鹌鹑,不怎么理人。即便不受宠,旁人也总因为她的身份敬而远之。

 

只有屈萧看人可爱,总逗弄她。得亏如此,如今过了好几个月,姑娘才慢慢显出些幼童的生动。

 

哎,自己今年十二岁,虚长赵四半轮不止,本就该多为小幺儿考虑。

 

一片拳拳兄友弟恭之心,日月可鉴。


过了一会儿,他吹净石面,向她招手。赵四凑近,只见镇山兽的屁股上,赫然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。

 

“……哥哥,你为什么雕了一只虫。”

 

“——什么虫?”他削了她一脑瓜,“这是一朵花!”

 

“啊?”


“上次不是你说,在宫里宴游,皇上分进贡的牡丹,你也好喜欢吗。”家兄曾涕泗横流地哀嚎,女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,难道连小丫头也不能免俗?屈萧窘得耳朵尖发烫,“你看现在,现在你也有啦。”

 

赵四伸手,轻轻摸了摸那朵花。

 

“我上次说的时候你还说别来这套,没用。”

 

“……我说没用就没用吗?”

 

若师父在场,定会老神在在道,人生如梦,万法皆空,英雄美人,皆归尘土。

 

凭什么呢?妹妹这么好。他执拗地想,我什么都没有,可我要这世间有一朵花,是为你开放的。

 

小丫头咧嘴,门牙刚掉一粒,说话呼呼漏风,“所以还是好使的是不?”

 

“一般般吧,这点小事。”他把楔子在裤腿上擦了擦,把蹲在地上的萝卜头拉起来,“起慢点儿,快了你又晕,然后就像个大冬瓜一样滴溜溜滚到山脚下去,我才不去捡你。”

 

是啊,是小事。

 

“——你才是大冬瓜,猪取消,大猪!猪瓜!”

 

可往后的十五年,他答应的,没答应的,她央求的,没央求的,每一件事,他都一一为她做到了。

 

*

 

赵麦推门入寺。

 

“师父。”她立在香灰蒙尘的蒲团边,三跪九叩,“阿麦来了。”


殿内寂静,殿外暮色四合,雪落无声。

 

“那年盛京乱了。国丧未完,新皇便以不攘外无以安内为由,于三月廿七挥师南伐。”

  

“此后战乱乍起,大庸分崩在即——师父是不是早就勘破了,这才为我起字长安。”她低眉笑笑,“阿麦愚痴,未能明白师父深意。”

 

因父亲是镇远侯,她三岁便同家人分离,来到盛京。孩子粉雕玉琢,却到五岁仍不会开口,宫中众人都以为她是痴儿。

 

只有师父上人看了她一眼,说,情深不寿,慧极必伤,赵四,你要放下。

 

她眨巴眼睛,把褂摆凝成一根麻花,不言不语。

 

“你,同我来吧。”


她小雀似的颠颠跟上。

  

尔后遇见在寺里养病的屈家少爷。这少爷不着调,学人小和尚剃了个光头,说是发短见识长,盛夏还可少沐浴几次,理直气壮得毫不掩饰,把王爷气得快呕血,差点就这么留他在山上自生自灭。

 

“我将信物送到后,车队在回程的路上被劫。我只身逃出,当年可不比现在,发个信息遍一目了然。我过了好久,才听到消息。”

 

“他们骗我哥,说我在宫里。原本等高家兵马到了再入城,万无一失。”她抠弄着蒲团抽线的莲瓣,“他平时最聪明一个人,这回犯了傻。”

 

人世漂流,譬如朝露,风流人物,浮生幻梦。

  

“师父,我过去,做过一个梦。”

 

“一个宁为太平犬,不做乱世人的梦——家人俱在,无人有怖,如今一世轮回,都已经实现了。”

  

“可我还有一点贪心。”

 

那是她在后来的余生,在佛前重复了无数次的愿望。

 

“我要早一点遇到那个人,让他心无旁骛地招猫逗狗,不用为了避世佯装四六不着,在学校里做个鼻孔朝天的小霸王,疼了就哭,快乐就笑,受一点无伤大雅的痛,就这么平安地过一生。”

 

“怎么样都行,这次换我把他照顾长大。”


夤夜只餘一星灯火,风掠过,檐角下的铜铃叮啷脆响。

 

门扉吱呀打开。

 

“你说你——”


她猛然回头。

 

“小小年纪,怎么有一颗当父亲的心呢?还养我呢?”


雪停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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