愿保兹善,千载为常。

【兄妹】档案编号19991228: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/ 重逢就是一间暗室



“我洗了点照片,要看吗?”

我的客户是一个削瘦的年轻男人,一个——根据他自己的说法——“游手好闲的人间观察者”。他聪明,健谈,但选择不对我透露太多,涉及私人问题,语气中充满了平和的拒绝。他的家人在我这里预约了为期两个季度的咨询,如今已经接近尾声,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我展露一些他生活的细节。

“这里,我的出生地。”

“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沙夫豪森二代移民。”

他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,显然曾有很多人对他有着这样的认知,“很遗憾,Doc,wrong answer。”

不知道为何,今日他选择对我敞开心扉,我并不认为是我按部就班的诊疗有了成效。因为过去几个月的会面让我明白,因为如果他想,可以永远保持缄口不言。

以下是我的部分记录。

《Document 19991228》


Document 19991228 - A

他是这座山出去的,在他六岁的那一年,张灯结彩的除夕夜,被在当地建希望小学的夫妇收养——天大的好运。谁不知道那个眉目不善的男孩是村子里猫嫌狗不待见的孤儿,人人捏圆搓扁的崽种,在赵家寄人篱下。

他想把妹妹一起带走,但没能成功,对他来说是一生的遗憾,而大人只是嘲笑他异想天开。

村支书叫他别犯贱,逮着机会赶紧顺杆儿爬:“赵家幺妹儿要你操心?人家家底殷实着呢。有个大老板愿意接走你还不快谢谢老天爷开恩。”

老赵是个鳏夫,从前家底还算厚,存量满过米缸底,过年厨房窗棂上能挂只鸭。男人年轻时是村委会的顶梁柱,能干活又能下厨,饺子包得比村里主妇都好吃,一辆大二八从国道滑过,掀起的风撩动着多少女人的心。但从某一年掉酒缸里就再也起不来,而麦麦才一岁,是屈萧用包袱把丫头绑在背上,用米糊和凉水糊弄养活的,也不知道有没有喂不该吃的鸡零狗碎。

村里有很多作坊,人们总是忙忙叨叨,春耕秋收,在谷仓里进出。老赵能从酒里找回意识的时间不多,偶尔下午从田里上来休息的时候,他会和那个没半扇门高的男孩聊两句。

“你走吧,越远越好吧,这地方容不得你。”

这样绵延的山,这样逶迤的江,天大地大,怎么就容不下他了?老赵待他半好不坏,而他太小了,纵然一身反骨,也只能照单全收这样的不容,以至于他后来回想,这西南边陲的几年几乎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调——飘飘荡荡,摇摇晃晃,没有穿山破海本事的孤魂野鬼,妹妹是唯一一根他与人间相连的丝线,在他身体里穿心透肺地打了个难堪的结,吊着不让他坠落。

*

“我生父因为山体滑坡去世几年了,一直没找着人。我在赵叔家住了两年,与其说是借住,其实和流浪狗在门垫上找个地方住也没什么区别。那时候我五岁,麦麦三岁。有天老赵喝多了,冲进来,喊着我父亲的名字。”

“麦麦害怕,我说不要怕,哥哥带你去捉知了。”他抬头看了我一眼,手指比划,“村子里的知了很大,麦麦怕水,我们不常去河边,我总带她去山里玩,她听到这个一般就不哭了。”

*

夏天的时候,他们会找根竹竿贴块强力胶,伸到树杈上一擀,那些嘶鸣的昆虫被剥下来。两个孩子用后村废旧的碎砖叠个“灶台”,把知了的翅膀拔了,用铁丝穿着中间的躯干烤了吃。那些还没来得及串的虫躯会伸缩着尾部,在空地上颤动。

*

“我们躲在后山一个洞里,天亮赵叔找来才露面。”

“他酒醒,看后门开着,以为我们被狼吃了,吓得要命,”他不太真诚地笑了两声,“后来这个地方就成了我们的避难所。”

那时候他还不会写字,因此也不知道,这样牵着手跌跌撞撞行走在溅满夜色的白昼,在这人世间,就叫做相依为命。


Document 19991228 - B

离开的那个夜里下起了大雨,几乎将山里好不容易聚拢的一点年味儿冲散。妹妹不知去哪里了,女人在村里不允许上桌,可他去了几次厨房和后门,也没能看见人。临上车,他挣开人群,转身往山上跑去。

果然,后山的洞里有黑漆漆一团,像一个受伤的动物一样蜷缩在草甸上。

“——麦麦。”他眼眶发热。

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喂东西给喂坏了,麦麦长得慢,到现在也不怎么开口说话,遇到事情喜欢躲起来,只有他在的时候才敢放声大哭。

那时候他说了很多,具体是什么,早就记不得了,只是反复说他很快就来,“回来以后我把你也带走,你要乖一点,以后我们待在一起,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
有多快,她问。

很快很快,我问了,他们说“森诞节”,那个节是要回家和家人一起过的,那我得跟你一起过。

*

“我有时会想我父亲的死和赵叔有关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他知道什么,而他于心有愧——得多好的兄弟,才会每次喝醉都喊对方名字呢,即使他们从小一起长大。”

“也许举报村内集体制毒的人是他——可他也有一个作坊,从前还总是抱着麦进去玩。有一次我想偷吃一个果子,被他打了一巴掌,我还以为他只是不允许我吃东西。”

他又不太真诚地笑了,像在和我探讨一个无关紧要的剧本,而他只是一个不用为此负责的执笔者。

*

他走的时候,老赵紧紧握了握他的手,说了句“我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”,就把他推上了车。一走十五年,夫妇把他带出了国,定居沙夫豪森。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,省内的通讯和发达毫无关系,要打国际长途更是天方夜谭,他和那个小小女孩,就此一别两宽。

第十年,村子因为集体种培罂粟,参与制毒,被当地公安机构端了个底朝天。在国内掀起哗然大波的社会新闻,隔了很久才传到了他所在的小城。听养父的生意伙伴说,有村民的后院猪圈里里翻出零落的尸骨,涉案人员逃的逃,抓的抓,老赵一家从此下落不明。

二十几岁的时候,他因为主攻文化人类学,选择了那片区域的民俗研究,重新踏上这片土地。他不知道就在同一时间,公安埋了五年的线开始收网。目标直指这两年在西南死灰复燃的贩毒集团,副手代号钻石。

像是要完成他一生的故事:从这里开始,从这里结束。





Document 19991228 - C

“我后来见过她一次。”

“谁?”

“……我妹妹。”

*

好奇怪,十五年,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,沙夫豪森中世纪小城的附近盖起了崭新的社区,成了苏黎世毗邻的卫星城,连抵达这座山村的盘山公路都铺上了簇新的柏油,可那张脸,他一眼就认出。

可能是因为在陌生的土地上,他十数年如一日地不断反顾那个无法重返的瞬间,他们相依为命的那几年,因此他记得。记得小姑娘吃锅盔鼓起的腮帮,鼻梁上的小痣,笑起来一排细细的牙齿,即使那样的时候屈指可数。

领头看她多看了一眼,转头看了眼吃抄手的年轻男人,抬手按上后腰,“怎么,认识?”

她摇摇头,用方言低声说,“觉得有点像我哥。”

“你哥?不是说飞机失事死了吗?”

她点点头,“是啊。”

“早就叫你不要回来,这破地方,非——”他摆了摆手,“快走吧,该等急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女孩收回目光,像不认识他一样,用下巴示意手下人去后厨拿东西。

*

那年。

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叶面上,混着他稠密急促的心跳。今天是除夕,可他们就要分开。袖子太脏了,他用带着一点体温的棉衣襟抹掉她的眼泪。

他听见商务车缓缓开上山坡,近了。

中国人讲究一个念想,而他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,什么都没有,连他唯一一条不值钱的破项链,也在刚刚狂奔的路上遗失了。临别在即,屈萧只能伸手把小姑娘笨重的棉衣提了提,再把领口裹紧,怕她冷。

哥哥要走了,别哭别哭,要是叔叔再喝多了你就跑到这个山洞里去,还记得怎么抄近道吗。她点点头。

他自认为这只是暂时的分离,但自己也是被抛弃过无数次的人间孤儿,知道一个没有归期的承诺令人痛苦。他一下一下抚着麦麦的头,感受着细微的体温和汗透过细软的头发传达到他掌心。

我很快就来,我们待在一起,再也不分开了。

*

“早知道后来会变成这样,当初死也不会离开那里。”

要抓住那个女孩小小的手,一起顺着山坡向下奔去。

*

后来他离开,在北京做完了剩下的论文,回到沙夫豪森。临行前的机场候机室,在报纸上读到,西南某地破获特大贩毒案件,围剿击击毙三人,包括“钻石”,抓获犯罪嫌疑人十七人,缴获毒品一百千克,枪支三十支,子弹一千多发。

几乎相隔不久,又传来临县捣毁制毒加工点的消息。

那天线索警方跟了将近两年,最后毒贩在这座山谷露出马脚,比起对方百密必有一疏,更像是有人在地狱深渊发出了信号。


Document 19991228 - Summary

这个坐落于苏黎世湖边的玻璃房子,仿佛另一个世界。冬季的黄昏来得快,远处夕阳的余韵燎烧着群山的边缘,也将对面的人重新掩埋进温和的暮色中。

“然后——我就回来了,上班,做case,遛狗,过正常生活,我母亲不放心我,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要我来同你聊聊。”他无奈摊手,“我虽然没在中国呆过几年,但总摆不脱母慈子孝的DNA,所以——”

年轻男人是WP物流老大的养子,之一。那对夫妇对于收养第三世界的孩子有种别样的执着,但毫无疑问,Jaslek是其中异常出彩的一位。即便讲完那些甚是令人不快的童年故事,他也仿佛只是在玻璃罩外巡游一圈,转头又将情绪摘了个干净。

他母亲同我交代,前些日子被卷入这场他讲述的火拼中,皮肉伤没受多少,只是额头缝了几针,听说当时把行动负责人惊得够呛,“他妈的别给我整出外交事件”这么嚷嚷着安排救人。

出来之后,问起细节,他只说不记得了。就像在今天之前,对于外人而言,他也不记得生命开始的那几年,在那座低洼的镇子里所发生的一切。

“你说你经常做一个梦,”感光灯察觉夜色四合,自动亮起,那位黑人男性——时费颇为不菲的心理咨询师——的声调像上低音号一样悦耳动听,“是什么呢?”

“Doc,时间到了。”

“我不介意免费赠送几分钟。”

他笑了,但似乎不打算再说。

我耸耸肩,这位先生总有超乎想象的执着,今日的收获已经是意料之外。

我起身,送他出去。

回到诊室,我收拾他桌上的杂物——一本诊所介绍,在我们刚刚交谈的间隙,Jaslek把他从包里拿出来,放在了手边。

拿起来的时候,里面落下了一张照片,黑白胶片,背面写着几行小字:

“一开始是从天堂里流泻出一片金黄色的田野,风吹麦浪,我拎着一个竹篓向前走。”

“远处的地平线上,巨大的木星旋转着她的暴风眼。然后突然世界海沸山摇,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,红色的,但我一低头,什么也没有。”

“后来我发现,是个人,一个女孩,在我梦里不断的下坠,我没抓住她——也不是很血腥,只是她会一次次掉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,而我只是站在那里,拎着我的竹篓。”




- 完 -

评论(2)
热度(55)

© 狮子玫瑰 | Powered by LOFTER